有趣的是,唐代远征小勃律的名将高仙芝还为玄奘当了一回证人。在前往瓦罕的途中,我们讨论起高仙芝率军进攻吐蕃连云堡,《旧唐书》记载高仙芝的军队“又行二十余日至播密川”,即玄奘的“波谜罗川”,再到“五识匿国”,即玄奘提到的“尸弃尼国”。侯杨方沉吟中突然想到,连云堡守卫着瓦罕河峡谷西端出口,如果播密川是小帕米尔,西行必然经过狭窄的瓦罕河峡谷,万人大军与数万马匹在狭窄的峡谷中排成数十公里的纵队,直接从吐蕃连云堡下西行奔向五识匿,被逐个击破易如反掌。此战高仙芝分兵布局设计精妙,取得大捷,他显然没有犯这样的低级错误。
热衷趣闻的唐朝和尚
从《大唐西域记》的记述里,不难发现,他肯定不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呆板和尚,不惜笔墨的灵异故事似乎指向他是位热衷趣闻、富有情调的人
《大唐西域记》言辞优美,笔法简洁,多数段落寥寥数行,记录了所经国界及都城面积,地形地貌,气候物产,人文习俗等,段落末尾往往着笔于当地佛教传播状况。但有些段落则明显丰腴,洋洋洒洒数百字讲述着当地的佛教传说或神怪故事,细看来有人物、有情节,甚至通篇奢侈地使用直接引语,表述富于现场感。可以想见玄奘对这些故事记忆多么深刻,他当年在与弟子讲述时,又是多么绘声绘色,可能在漫长而枯燥的旅程中,只有这些趣闻故事滋润着商队和玄奘的生活。
帕米尔高原上的故事大多发生在富庶的农业区,如瓦罕谷地、瓦恰、塔什库尔干河谷地带等,这些地方海拔略低,气候适宜,河水漫流,是古代文明聚集、交汇、碰撞与融合的区域。
这次,我们到达塔吉克斯坦与阿富汗交界的瓦罕谷地时,正值秋收,居高远眺,田野里一片金黄,农人忙碌田间,耕牛缓缓经过,一派桃花源景致。这里是古代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补给路段,水量充沛的喷赤河和绿洲在此孕育出许多文明古国,《大唐西域记》中记载的达摩悉铁帝的都城昏驮多,19世纪瓦罕国的都城卡拉喷赤,其遗址至今仍然可见。这里至今还有公元前3-1世纪的希腊城堡“Yumchun”,它另外一个名字是“Zamr-i atish parast”,意为“拜火之城”。
在《大唐西域记》记载了他路过时当地佛教寺院和僧人已然寡少的景象,但当地幸有那时的佛教遗存,在距离“Yumchun”城堡不远的Vrang村,便幸存一座宏大的佛寺遗迹。一个英文流利的小男孩带着我们从田间绕上山坡,来到佛塔。佛塔呈方形,共五层,外围有土墙围护,可见当年建筑规模相当宏大,塔顶是一块印有足迹的石头,当地人传说这是佛祖的脚印。
玄奘在这里驻扎时,听说了当地信奉佛教的缘由:从前这里的国王有一个很疼爱的小孩,小孩得了怪病,怎么也治不好。国王便去求问天神,天神回话,小孩定会平安无恙。国王在回宫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和尚,心中忧虑,便再相问。和尚则告诉他,小孩治不好了。等国王回宫,孩子果然死了。国王再去问天神,天神不知其子已死,仍然说小孩的病可以治好。国王于是大怒,废掉供奉天神的祠堂,延请之前遇到的和尚,从此改信佛法。
玄奘翻越排依克山口回到现在中国境内后,来到朅盘陁国(今中国新疆的塔什库尔干县境内),看到公主堡,它坐落县城南约70多公里的古丝路要冲的一座海拔3000多米的悬崖上,是中国目前所知最高的古代城堡之一。玄奘来到这里,仰望“极危峻”的城堡,听到了流传甚广的“汉日天种”的传说,也是朅盘陁国的建国故事。传说波利斯国王娶了一位汉族公主,迎亲队伍回到这里,因战乱遇阻,找到一处孤岭危峰住下,周围严密禁卫,任何外人不能上山。不想过了3个月,公主却有了身孕,迎亲使团十分惶惧。据公主贴身侍女称,每天中午,有一个俊伟男子从太阳中骑马下来与公主相会。迎亲使团无法复命,就在孤峰上筑城。公主至期产子,立为国王,成了这片地区的统治者。
言辞犀利的率性美男
毫无疑问,他是位美男,这是《西游记》唯一没有歪曲他的地方,他对美丑有着明确的好恶,并从不掩饰,在《大唐西域记》中有言辞犀利的表达,这也彰显出他是位个性鲜明的人
玄奘聪明绝顶自不必说,从小便“圭璋特达,聪悟不群”,而他居然还是个美男子,这也是《西游记》唯一没有歪曲他的地方。不仅他本人形容俊美,他的父兄也不例外。玄奘弟子所写的《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》这样描写他的父亲,“父慧……形长八尺,美眉明目”,写他的哥哥,“法师兄亦风神朗俊,体状魁杰,有类于父”,有这样的基因,玄奘想不帅都不可能。
玄奘10岁左右时,有皇命在洛阳度一批僧人,他因为年幼未能入选,站在公门之外。受命前来度僧的大理卿郑善果有识人慧眼,看到他便深感惊奇,问答几句后,“深嘉其志,又贤其器貌”,将他特别录取。
有着这样雄厚的资本,玄奘才能在《大唐西域记》里毫不留情地批驳帕米尔上的居民,尸弃尼国的人“形貌鄙陋”,朅盘陁国的人“容貌丑弊”,达摩悉铁帝国的人更惨,被描述为“人性犷暴。形貌鄙陋,眼多碧绿”。玄奘知书达礼,自幼“非雅正之籍不观,非圣哲之风不习”,自然看不惯蛮荒之地的人文风俗,一概斥之“俗无礼义”“不知礼义”“不知善恶”。别的不说,仅玄奘选的“尸弃尼”这三个字,已将他对当地的嫌弃暴露无遗。
以玄奘对地理和自然描述之准确,想来对人的审美和观感也是忠实记录,其言辞之犀利,完全不加掩饰,足见其人鲜明的个性。
1000多年过去,我们在塔吉克斯坦的霍罗格,也就是玄奘所说的尸弃尼国,感受却完全不同。当地人自称“锡格南”人,是白种塔吉克人的一支,年轻女性大都是瓜子脸、高鼻梁、深眼窝、大眼睛,完全美女坯子,男性观感略逊,但也不乏帅哥,接待我们的哈奇姆就是一个。千百年来人种演变不会翻天覆地,可见玄奘可能只以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华容貌为美丑的评判标准。
容颜难改,礼义可变。当地人大都受过良好教育,去年我们去到的远离霍罗格的巴塘河谷中,村里的孩子也都能去读大学。所以,我们遇到的很多孩子能说一口纯正流利的英语。哈奇姆曾到德国留学两年,会说德语、英语、俄语(母语)和帕米尔语四种语言,而他说自己只是城市的普通一员,并不算什么精英。
在霍罗格,与路人迎面而过时,对方时常颔首微笑,或道一声“hello”;车静悄悄跟在行动迟缓的老人身后,生怕惊吓到老人,绝不按一声喇叭;晚上两车会车,双方都会连续闪灯示意,不会一直亮着远光灯晃人眼,文明的行车礼仪与他们车辆和道路的破旧形成鲜明对比;哈奇姆不止一次提醒我们关车门时动作要轻,让我们深感惭愧;在没有路灯的郊外,我们在漆黑中跌跌撞撞地步行回市中心,没走多久便有车停在身边,热情地要捎我们回去,还用英语说“不用考虑钱”;周日,一家饭店被包来办婚礼,我们好奇地站在路边看热闹,新郎的父亲迎出来,将我们请进去同乐,虽然语言完全不通,一人一杯伏特加先敬上了;而去年在路边看着满树的杏,被玄奘形容为“形貌鄙陋,俗无礼义”的尸弃尼小孩像个小外交家般,上来和我们逐一握手,英俊的男主人二话没说,上树摘杏,女儿拿来桶装杏,雍容华贵的女主人走出院落,亲自为我们洗干净……此间情谊,从此便结在心里了。玄奘今日若再从东土前来,不知这《新大唐西域记》会如何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