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悲惨惶惧的哭喊,我至今不能忘记。
父亲的眼圈一下子红了,他极少有这种表现:像一个多情善感的老妈妈一样,抚慰了这个又劝说那个……
蓦地,父亲眼里掠过一道犀利的波光,两只手又背到身后,急踱一阵步,叉腿屋中央,声震屋宇:“不要怕,这里就是红色保险箱!”
他胸膛起伏着又继续踱步,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,并且打定了主意。下令将有关负责人叫来,说:“陶勇和我一块出来革命,外面说什么我不管,他落了难,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,我偏要管!”
“这种形势……不好管哪。”
“管定了!”父亲吼一声,喘息有顷,又说:“放地方不行,会遭造反派迫害。要放进红色保险箱,叫他们统统参军!”
“今年不招兵啊……”
“我的部队招!妈了个×的,把那些落难干部的娃娃都给我招来,锁进我的红色保险箱!”
毛主席曾称呼这些大军区司令为“各路诸侯”,不无道理。父亲一道命令,四十名落难干部的子弟都穿上了军装,跳出“革命风暴”,被保护在“红色保险箱”中。十几年后父亲去世,陶勇将军的儿子张小勇曾赶到父亲的灵柜前,扑通跪倒,连磕三个响头,磕得大地跟着发颤!他放声大哭,比我们这些亲生子女还要哭得惊心动魄。
我和小妹田小兵,也在这一年参了军,与陶勇将军的四个子女一道进入“红色保险箱”。
父亲沉重地对我说:“我是希望你们考高中,考大学。可是现在的形势,看来是不可能了。到地方去,你们都要遭殃,所以还是参军吧。我是从士兵打上来的,你们也要从最底层干起。路要靠自己走,好自为之吧。”
就这样,我在大别山里的一二六医院当了一名护理员,每天挑水、送饭、拖地、倒便盆……开始了我走上社会的独立生活。
一二六医院是南京军区总医院的后方医院,根据“山、散、洞”的要求,建在大山里,有打入山体的地下坑道,可以安置上百个病床,坐落在六安县的响洪甸水库附近。
不久,父亲便来到我们这个医院。不是“走麦城”,而是早有计划的撤退。
那时,上级严令:打不还手,骂不还口。作为军人,父亲以服从命令为天职,只能选择“撤退”的应急办法。
那天,父亲在南京AB大楼召开工作会议。这是原来苏联专家的办公楼。会前获悉,造反派要来冲击。有“打不还手,骂不还口”的严令,是无法阻挡造反派冲击的。父亲事先布置了几辆吉普车,停在楼后小山上。那山种满桃树,固树得名叫做桃山。
会议开到半截,造反派果然赶来冲击。警卫只许伸脸不许伸手,怎么可能拦挡得住?造反派轻易冲进了大门。于是,父亲便指挥与会者从桃山撤出。
坐上吉普车,父亲半是恼怒,半是诙谐地骂道:“桃山、桃山,妈了个X的,逃娘的山里去!”
就这样,父亲从南京乘吉普车,风尘仆仆一天,驶入大别山。在路口,他喝令停车,跳下来察看一下地形,下令:“封锁!把机枪都给我架起来,敢登这个坡的,格杀勿论!”
父亲布置完毕,驱车进山。不久,便有四五个人追来,似乎发现不对头,远远停了车,没敢上坡。因为他们看到路口排列开的黑洞洞的机枪,还看清了一行大字:军事禁区,不得靠近。
这几个人是造反派的探子。
后来,造反派的队伍追到六安县。从山上望下去,像黄蚂蚁和蓝蚂蚁组成的游蚁兵,浩浩荡荡,声势不凡。据路口的战士讲,大队人马举的标语喊的口号都是“打倒许世友!”“活捉许和尚!”
那几个探子投进造反派的大队人马中,浩浩荡荡的队伍立刻停住了,到底还是不敢试探“许和尚”的决心和手段,喊过一阵口号,便悻悻而去。